精神的炼狱(三):理性的自信与迷失

1 C. 理性(Vernunft):世界的理性与我的理性是同一的

“苦恼的意识”在最深的自我否定中,意外地发现那个它所仰望的、神圣的“彼岸”,其实就是它自身的普遍性本质。这一发现彻底改变了意识的姿态。它不再将理性视为外在于自身的某种东西,而是宣告了一个划时代的信念:“我的一切意识就是现实性;并且,我是绝对的本质,它不再需要抛弃自身,然后再去寻找自身。”

理性的核心信念是“范畴的实在性”,即“世界是我的世界”,世界的内在结构与我理性的内在结构是同构的。康德的“物自体”鸿沟在此被自信地填平了。理性阶段的旅程,就是意识试图在客观世界中发现并证实这一信念的过程。这个过程同样充满了辩证的转折。

1.1 第一阶段:观察的理性(Die beobachtende Vernunft)

理性最初以一个“观察者”的身份出现,它试图通过科学观察,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找到普遍的理性规律,以印证它“世界是理性的”这一信念。

  1. 对自然的观察

    • 描述:理性从描述无机自然开始,收集事实,建立分类。
    • 寻找规律:它试图从现象中抽象出普遍的规律(Gesetz)。但它很快发现,规律本身并不能解释一切。为了解释规律,它又必须诉诸更深层的有机自然(Organik)
    • 有机自然:在有机体中,理性似乎找到了它要找的东西——一个内在目的的统一体。但当它试图用外在观察的方式去把握有机体的内在目的时,它失败了。例如,它无法从解剖一个器官中,完全理解这个器官在整个生命中的“意义”。
    • 观察的局限:对自然的观察,最终让理性认识到,它所“发现”的规律,其实是它自己预设和带入到观察中去的。它看到的,只是它自己理性的镜像。
  2. 对自我意识的观察

    • 逻辑与心理学:既然在外部自然中找不到满意的答案,理性便转向观察它自己——观察思维的逻辑规律和情感的心理学规律。但这些规律都是抽象的、形式的,无法把握活生生的个体。
    • 面相学(Physiognomik)与头盖骨相学(Phrenologie):为了把握个体的内在精神,理性走向了荒谬的极端。它试图从一个人的外在特征(面相、头盖骨的形状)中,直接“观察”到其内在的性格和天赋。

      • 面相学:认为内在精神必然会体现在外在表情和相貌上。但一个人的表情可以伪装,其行为才是更真实的表现。
      • 头盖骨相学:这是最荒谬的一步。它认为,头盖骨这个死寂的、纯粹的“物”,可以直接规定和反映活生生的精神。黑格尔对此进行了辛辣的讽刺:一个杀人犯的“谋杀凸起”,并不能解释他为什么在那个特定时刻实施了谋杀。精神是自由的行动,而不是由一块骨头决定的死物。
  • 观察理性的终结:在头盖骨相学这个最低点上,理性终于痛苦地认识到,单纯的“观察”是徒劳的。它不能作为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去发现真理。真理不是被“发现”的,而是被“实现”的。理性必须行动起来,通过改造世界来使世界真正地成为“它的”世界。
1.2 第二阶段:理性的自我实现(Die Verwirklichung des vernünftigen Selbstbewusstseins)

观察的失败,迫使理性从一个“认知者”转变为一个“行动者”。它要通过自己的行动,将自己的主观信念在客观世界中实现出来。

  1. 快乐与必然(Lust und Notwendigkeit)

    • 浮士德式的追求:理性最初以一个追求个人快乐的个体形象出现。他像浮士德一样,试图抓住生命的每一个瞬间,享受一切快乐。他认为,实现他的个人欲望,就是实现世界的真理。
    • 与必然的冲突:然而,他很快发现,这个世界并不总是迎合他的欲望。他遭遇了冰冷的、不为所动的“必然性”(Notwendigkeit)“命运”。他想要抓住的快乐之花,在他采摘的瞬间就凋谢了。他发现自己追求的,只是一个空虚的幻影。
  2. 心的法则与世界进程的疯狂(Das Gesetz des Herzens und der Wahnsinn des Eigendünkels)

    • 席勒式的理想主义者:在个人享乐失败后,理性变得高尚起来。它不再追求私利,而是要将自己“内心的法则”(Gesetz des Herzens)——一种关于爱、正义和普遍幸福的崇高理想——强加给世界,以改造这个败坏的世界。
    • 与世界进程的冲突:然而,当他试图推行他的“心的法则”时,他遭到了“世界进程”(Weltlauf)的顽强抵抗。这个世界进程,是由其他同样宣称拥有自己“心的法则”的个体们共同构成的。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法则是最好的,这导致了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混乱和斗争
    • 陷入疯狂:这个理想主义者发现,他所反对的那个“败坏的世界”,正是由无数像他一样自以为是的个体造成的。他所攻击的敌人,就是他自己。这种矛盾使他陷入了“自负的疯狂”(Wahnsinn des Eigendünkels)
  3. 德行与世界进程(Die Tugend und der Weltlauf)

    • 堂吉诃德式的德行骑士:从疯狂中恢复过来的理性,变得更为清醒和克制。它不再诉诸情感,而是诉诸于抽象的、古典式的“德行”(Tugend)。它像堂吉诃德一样,以一种严肃的、禁欲的姿态,向“世界进程”这个风车发起决斗,试图恢复世界的善良本性。
    • 世界进程的胜利:然而,“世界进程”(即现实的、充满个人利益的社会生活)是不可战胜的。德行骑士的斗争是注定要失败的。黑格尔在此指出,“世界进程”的秘密在于,个体的存在本身就是它的目的。而德行骑士却想牺牲个体性,去实现一个抽象的“善”,这违背了现实的逻辑。最终,德行骑士的剑被打落在地,他失败了。
  • 行动理性的终结:通过这一系列痛苦的失败,理性最终认识到,它的错误在于将自己与“事情本身”(die Sache selbst)对立起来。它总想用自己的主观理想去对抗一个外在的世界。它必须放弃这种对抗的姿态。
1.3 第三阶段:自在自为地现实的个体性(Die an und für sich reale Individualität)

这是理性阶段的最终成果。理性终于认识到,它的真正使命,不是去对抗世界,而是在世界中找到并完成“事情本身”

  1. 精神动物的王国与欺骗(Das geistige Tierreich und der Betrug)

    • 诚实的劳动者:理性首先化身为一个诚实的、勤恳的劳动者。他不再有宏大的改造世界的幻想,而是专注于自己的具体工作(Werk)。他相信,只要他诚实地完成他的“事情”,他就能实现自己的价值,并得到社会的承认。
    • 欺骗的本质:然而,他发现,他的工作成果与他最初的意图之间总是有差距。更重要的是,公众对他的评价,与他自己的评价也常常不符。“事情本身”似乎比他个人的意图和努力更重要。这其中充满了“欺骗”(Betrug)——不是恶意的欺骗,而是事物本身的辩证法。
  2. 立法的理性(Die gesetzgebende Vernunft)

    • 意识认识到,个别的“事情”是不够的,必须有普遍的“法则”(Gesetz)来规范所有人的行为。于是,它试图为所有人立法
    • 它提出了一些普遍的法则,如“人人都应该说真话”、“人人都应该爱邻如己”。
  3. 审查法律的理性(Die gesetzprüfende Vernunft)

    • 然而,当理性开始审查它自己立下的这些法律时,它发现这些法律都是自相矛盾或内容空洞的
    • 矛盾的法则: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,但如果一个法官不把惩罚(自己不想要的)施加给罪犯,那还是正义吗?“说真话”在任何情况下都适用吗?
    • 理性的最终洞见:理性发现,任何一条抽象的、普遍的道德律令,都无法应对现实生活的复杂性。真正的、具体的、有内容的“善”,不可能由单个的理性去发现或制定。

理性阶段的终结:在审查法律的失败中,理性最终认识到,那个它一直在寻找的、既普遍又具体的“事情本身”,就是那个已经存在于现实之中的、有机的伦理共同体。它不需要去“发明”伦理,而只需要去“进入”并“认同”它。

这个伟大的发现,标志着理性终于超越了其孤立的个体性。它认识到,它的真理和实现,只能在一个共同的、历史的、客观的伦理世界中找到。

意识由此从“理性”的个体性探索,跃升到了“精神”(Geist)的阶段。它将不再是一个孤立的“我”,而是一个包含了家庭、社会和国家的“我们”